一路沉默,開到樓下,洛冰從手套箱摸出半盒不知何時放進去的香煙,點一根噙在嘴裡,「把錄音發我微信,你先上去休息。」
孟詩琪一動不動。
來乾元大半年,各種風聲吹進耳朵,還親眼見洛冰和領導衝突好幾次。她明白表姐的處境,不過是個曾經風光卻早已被邊緣化的普通經理,沒多少話語權,更不能呼風喚雨。
她怎麼忍心讓好不容易保住飯碗的表姐去跟一個如日中天的總監叫板?
她扯出個把握十足的笑容,「不用的,我能自己搞定……」
「是,獨善其身並不難,可人渣不受懲罰就不會長記性,以後還會有許許多多跟你一樣的女孩子深受其害。」
洛冰轉過頭來,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受害者的每一次忍讓,都是對加害者的縱容,孟詩琪,你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壞嗎?」
那雙眼睛迸發著她前所未見的光彩,比燃燒的火星更加奪目,孟詩琪心口一熱,把錄音發了給她。
洛冰再次走進咖啡吧,坐去剛才的位置。一去一回,是完全不同的心境,她此刻的腦袋空前澄明,就好像獲得了新生。
大約過了十分鐘,又有客人推開門,餘光看去,似乎是個穿淺駝色休閑裝的大學生,她沒在意,繼續低頭翻手機,直到對方坐到她面前。
郁燃剛洗漱完畢,沒穿他平時的高定西裝,也沒梳幹練的精英髮型,幾縷碎發鬆散地垂在額前,室內溫暖的燈光和戶外澄澈的月色一同灑在他身上,原本鋒利峻峭的五官顯得無比柔和,生動而雋永。
這個毫無攻擊性的郁燃,讓洛冰愣了一愣,同時又騰起一股莫名的委屈感,好像在外面受了欺負回來找家長主持公道的小孩。
她也不說話,就默默把無線耳機遞給郁燃。
郁燃接過,「這是?」
洛冰又把幫他點的純牛奶推過去,「關於職場性騷擾,想向您求助。」
郁燃一抬眼,鋒芒畢現,「有人騷擾你?」
「不是我,你先聽聽。」
郁燃戴上耳機,那些寡廉鮮恥的語句不斷湧入,他耐著性子聽完,黑著臉問:「楊光是吧?這不要臉的東西!」
「是他,最近還在負責世紀名城的銷售。」
不等她說完,郁燃就已撥通薛彥電話,「你現在去世紀名城,讓甲方調視頻監控,好好查一查楊光這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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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九點整,郁燃推門而入,衣角帶風,王越一壺茶剛泡好,見是他,佯做驚訝,笑道:「老弟,誰得罪你了?這一大清早就氣勢洶洶的。」
「既是興師問罪,當然要氣勢洶洶。」郁燃謝過他遞來的功夫茶,打開手機調出錄音。
「乖,只要你聽話,我就能讓你當經理……傻孩子,長這麼漂亮,要好好利用……」
王越笑容頓時消失,鐵青著臉說:「等我問問,稍後給你答覆。」
送走郁燃,他一個電話,把楊光從項目叫回公司。
等人進來,他關門反鎖,回身一拳頭捶到對方臉上,楊光倒向沙發,鼻血橫流,滿臉驚詫,「王哥,你這是?」
王越惡狠狠揪住他衣領,咬牙罵道:「你他媽是畜生么?精.蟲上腦,對著女同事發.情?」
楊光正為昨晚那杯茶憤恨呢,乾脆來個抵死不認,「王哥,是不是洛冰那賤人來告我黑狀?」
「錄音都被公子爺懟我臉上了,你他媽還敢否認?」
王越怒其不爭,提起拳頭又要打,他身材魁梧高大,楊光動彈不得,只得叫道:「王總別動手,我錯了,我以後好好工作,絕不再犯!」
「這話給我記好了,別當放屁!」
到底是一手帶出道的親信,情分非比尋常,王越只想給個教訓,並不准備真把人怎麼樣,他慢悠悠站起身,抽紙巾把手背的鼻血擦乾淨,「滾吧,以後管好下半身。」
楊光揉著鼻子,道謝走人,雖然挨了一拳頭,卻也吃了顆定心丸,聽王總的意思,肯定會罩著他的。
王越信守承諾,第一時間去答覆郁燃,登門時笑容滿面,「老弟,我問楊光了,是他不對。幸好沒有造成嚴重後果,我讓他給那位女同事好好道個歉,賠個罪吧。」
郁燃禮尚往來,倒了杯馬黛茶送到他手邊,「然後呢?」
「然後么,」王越慢慢呷了口茶,從舌尖直順著咽喉苦到胃裡。
他微微皺眉,見郁燃眼中似有戲謔,放下茶杯調侃道,「你們年輕人啊,太調皮了,找著機會就使壞,這茶我不敢喝了。」
「阿根廷國寶茶,你自己不喝,可別怪我沒拿好東西招待你。」
郁燃去小冰箱取了瓶VOSS礦泉水遞過來,「王總,我記得企業章程里有禁止性騷擾的明確規定,楊光的行為屬於嚴重違紀,按規開除。」
「規矩是人定的,自然也可以根據情況靈活處理。」
王越收起笑容,語氣頗為難,「楊光司齡十年,功勞和苦勞都是有的,一旦因為這種原因被開,前程就毀了,還請郁總不看僧面看佛面,饒他一回吧。」
「性騷擾的負面影響不可估量,受害者身心受創,也極有可能因此誤了前程。」
郁燃寸土不讓,「都是乾元的員工,我們作為管理者,不能厚此薄彼,還請王總秉公處理。」
王越無奈一笑,「看來在咱倆的層面,是談不攏了?」
「如果王總堅持袒護楊光,那我只能繼續往上報了。」
「行,總裁會上見。」
王越起身告辭,於乾元供職十五年,他還真沒怕過誰。
郁燃想讓洛冰把來龍去脈整個書面文檔,正在撥號呢,薛彥推門進來,身後跟著的可不就是洛冰?
她以往的柳葉眉變成上挑眉,淡粉唇膏變成楓色唇釉,整體妝容大氣又冷艷,正紅色的亞麻小西裝面料挺括,明艷颯爽,襯出通體氣場,就好似披上了鎧甲,一身戰意。
他不由得怔了下,洛冰把優盤放到他桌上,「我和薛總連夜分析了監控錄像,發現楊光還騷擾過顧明明好幾次,之前顧明明申請調離就是為此,我們截取了幾個清晰片段,小孟的事我也把前因後果整成了文檔,都在裡面。」
該做的都做完了,看來忙了很久,郁燃道:「辛苦了,你先去休息吧。」
「謝謝老闆,有勞了。」洛冰道個謝,告辭了。
郁燃還有點疑惑,以前都是黑灰白三色,怎麼休個假就改穿紅的了?他極不自信地向行家確認,「她是不是還化了妝?」
薛彥笑死,「這你都看出來了?是因為塗了口紅嗎?」
「對。眉毛好像也修了,其他地方貌似也有點不一樣……不知道,具體說不上來。」
換眉型都能注意到,太他媽驚悚了,就他這眼力價,最近得多關注洛冰,才能對人家的眉毛留有印象?
薛彥充滿好奇,又悵然若失,他心裡百味陳雜,想起自己以前開過的玩笑,我他娘居然還是個預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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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王越包庇下屬,那隻能發起臨時總裁室會議,洛冰列席在末座,作為受害者的代言人,她用實打實的證據,還原了楊光的惡劣行為,提出最終訴求,「請領導們維護公司規章,為受害者主持公道,辭退楊光。」
格琿首先不贊成,性騷擾的附加條例是後來擬定的草案,楊光是個刺兒頭,要是因為觸犯草案被辭退,肯定會去仲裁甚至上訴,從此後患無窮。
王越指著洛冰,表情陰鷙,「開除楊光也可以,世紀名城下半年預估銷售額30億,這指標你替他完成?」
郁燃反問道:「辭退一個楊光就得拉別人的HRBP來做總監,王總平時不做人才梯隊建設?」
這話一出,硝煙瀰漫,四部總經理楊志波急忙打圓場,「為了兩個小策劃,沒必要搞得這麼嚴重啊!男人嘛,看到漂亮姑娘,難免調笑兩句揩揩油,幸好也沒釀成大禍,就讓他道個歉算了。」
「嘿,和稀泥也得講究基本法,在我這個女權主義者面前說這種話,信不信我拿咖啡潑你?」
總裁室唯一的女性潘穎,敲著桌子笑罵,「小策劃也是人,我支持她們維權到底!」
楊志波吐吐舌頭,閉嘴裝啞巴。
他對面的韓敘緊跟著表態,「潘總說的在理。天賦人權,眾生平等,不能因為對企業的貢獻不夠直接,就對基層小策劃低看一眼。」
「口號誰不會喊?」王越目光輕蔑,甚至帶著調笑,「韓總,摸著良心說,人與人平等嗎?小前台年薪幾萬,擠公交車,住地下室,而在座諸位年薪七位數,開豪車,住洋房。」
他掃過會場每一個人,攤手笑道:「承認吧,人就是分三六九等的。再說了,創造的價值不同,憑什麼有相同待遇?」
「王總。」洛冰打斷道,「你這是偷換概念。創造的價值不同,所以獲得的收入不等,這叫公平,但每個人的人格不分貴賤,基本權利同樣受法律保護,這叫平等。」
王越輕嘖一聲,斜乜而來,「兩年沒打交道,洛總的口齒越發伶俐了啊。」
「不敢當,我只是就事論事……」
七嘴八舌,雞飛狗跳,費雲平似笑非笑地喝了兩盅茶,把在場所有人的每一個字都聽進了耳里,目前三比三戰平,就差他一錘定音了。
把茶杯當驚堂木拍了兩拍,會議室頃刻鴉雀無聲。
他微笑著環視在座,「《後漢書》中有一句話,『夫立政之要,記功忘失,是以武帝舍安國於徒中,宣帝征張敞於亡命』,洛才女,給大家解釋一下?」
洛冰驟然被點名,只得充當了一次翻譯,「治政關鍵在於,牢記臣子的功勞,忘記他們的過失,所以漢武帝赦免了犯法被囚的韓安國,漢宣帝重新啟用削職流亡的張敞。」
「不錯。」費雲平臉露嘉許,切入正題,「人無完人,誰都有缺點,誰都會犯錯,我們也應該有一顆包容的心,學學古人記功忘失的做法,給員工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他們才會為公司做出更大貢獻。」
眾人默默點頭,表示受教,只有郁燃提出疑問,「可《漢書》也記載了,張敞本人做膠東相的時候,勸善懲惡,賞罰分明,從沒饒過一個犯錯的傢伙。無論治政還是經管,都是非常複雜的學問,費總為何只強調記功忘失這一點?」
「因為,這一點對我們而言,具有極大的參考意義。」
費雲平斂了笑容,變得嚴肅,「乾元如今在業內忝居前三,但我們仍要保持創業心態,聚攏所有該凝聚的力量。明正典刑,表面維護了公平,實則會傷害更多員工對企業的忠誠與信心,弊大於利,得不償失。此議駁回,你們再找其他處理方案吧。」
洛冰眼睛一閉,心下愴然,不管是位高者說了算,還是少數服從多數,對方都贏了。